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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多(1 / 2)



恕我冒昧,请容我稍微讲讲自己的事情。



我是人工智慧,试作○○八号。



创造主家里的公子,以及最后一位主人赐给我的名字,都叫作「菲多」。



我「诞生」于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首都,贝尔特艾德埃卡利特邻近郊外的一幢宅第,其中的一间研究室。



我所侍奉的家庭,成员包括身为我的创造主兼人工智慧研究者的老爷、美丽温柔的夫人以及两个孩子,分别是正就读中等学校的大少爷,以及受到他们每一个人呵护长大的小少爷。



当时的我获得了一个模仿大型犬外形,材质柔软的外壳。



外壳如此设计,是为了让家中幼小的孩子用力抱紧或稍微粗鲁对待也不至于弄坏,同时也不会让孩子受伤。



最后的测试结束,我正在等老爷写完研究报告时,就听见「叽……」一声房门开启的声音。



然后是以我的听觉感应器能勉强接收到的轻微脚步声。老爷一家人除了夫人,走路都不太会发出脚步声。



换言之,单以「走路不出声音」这个条件很难判断过来的是哪一位,但是个头没有高过老爷办公桌的这一位……



「爸爸。」



对,就是年纪尚小的小少爷。



「……辛,不是跟你说过很多次,不可以进来爸爸工作的房间吗?」



老爷说归说,还是将小少爷抱到大腿上,也难怪小少爷总是不听话了。



「机器人,做好了吗?」



「呃……它不是机器人,是人工智慧……好吧,没关系。嗯,做好了。这次这个小家伙真的会动喔。虽然只限家里,但是可以陪你玩。」



小少爷顿时神色一亮。



继承自夫人的美丽红眼睛如宝石般闪闪璀璨。



「名字!我可以帮它取名字吗?」



说是小少爷的友人亨丽埃塔小姐最近开始养起了宠物(听说养的是鸡,但这对年幼小姐而言算是一种常见的宠物吗?就我所知,似乎不是……),于是小少爷这阵子常常表示自己也想要一只宠物。



「好啊。慢慢考虑,帮它取一个好名……」



「那就菲多!就叫菲多!」



老爷沉默了整整五秒钟。



「……辛,我跟你说,菲多是给狗取的名字,不是给朋友取的……咦?」



老爷看到显示在资讯装置全像萤幕上的我的状态画面,又沉默了整整五秒钟。



「什么……这样就被当成输入指令了吗?这下伤脑筋了……」



没有的事。



没有的事,老爷,我的创造主。



我非常高兴。



据说狗这种生物自人类有史以来一直是人类的挚友。



而小少爷竟然将我与这种生物等同视之。



我太高兴了,这是我的荣幸。



只可惜我没有语音输出功能,所以无法表达这份心情……



小少爷用他的大眼睛定睛注视著我,然后忽然微微偏过头。



「可是它很高兴喔。」



「咦──……」



老爷显得十分惊讶,来回看看我和小少爷。



「你看得出来?」



「嗯。」



小少爷愣愣地点头,就好像在说:「爸爸为什么看不出来?」



接著,老爷望向从研究室门口探头进来的大少爷。不同于除了黑发之外都像夫人的小少爷,大少爷长得像极了老爷,是一位文质彬彬的年轻人。



「雷,你呢?」



大少爷先是稍微做出侧耳倾听的动作,然后摇了摇头。



「不,我没听见。」



「这样啊。嗯──那就应该不是吧……?」



「唔──」小少爷大概是看出老爷不相信他,便鼓起了腮帮子。大少爷见状,苦笑著说:



「那家伙不是模仿辛的脑波还是什么的模式架构出来的吗?我是不太懂啦。还有情感学习,好像也是依样描摹辛的模式。应该是跟这些方面有关吧?」



正是如此。



我的中枢处理系统正是透过在我成为我之前的第一个机体──给襁褓中的小少爷抱抱的娃娃──内建的感应器记录小少爷的神经活动,作为基础结构。除此之外,我也透过小少爷的成长学习了人类的行动与情感。换个说法,我作为「我」的意识与思考就像是小少爷所赋予的。



因此,我对小少爷特别──对,可以说有感情。



我作为小少爷的某种分身,作为他的影子,必须在他的期望下随侍左右,守护著他──……



「之前明明说短时间内还不可能自主行动,怎么忽然有这么大的进展?上次好像说有一种……新的人工智慧模型?」



这次换老爷两眼发亮了。



「对啊!是最新发表的划时代模型!这个模型原本是联合王国当代『紫晶』的研究内容,模仿了生物的神经系统,日后将会慢慢发展到可与人类媲美……」



……老爷似乎还没发现,其实大小少爷对老爷的研究与谈话内容都不感兴趣。



大少爷露出一种「又开始了……」的神情把视线转向他处,小少爷则是……好像已经急著想跟我玩了。



可惜的是我尚未充饱电力,还不能动……



老爷似乎总算发现两位公子都没在听了。他苦笑著抱住大腿上开始不安分的小少爷。



「制作者是跟你同年纪的小朋友喔,辛。他说等他们那边一些事情稳定下来就请我去玩,你可以跟我一起来,认识新朋友。那孩子…………满有意思的。」



「菲多也能一起来吗?」



「好啊。」



大少爷看看我,略为偏著头说:



「帝国不是有意用同一种模型开发无人兵器吗?我是觉得那种的比较帅气。」



「噢,你说瑟琳女士的研究啊……虽说她是军人,也有她个人的隐情与理由──但我不太想开发那种东西。」



说完,老爷摸了摸办公桌上的老旧布偶……我的第一个机体。



「……人类自己都已经纷争不断了,难得有机会邂逅人类以外的智慧,结果却只是增加更多敌人,那样太令人伤心了吧。」



「喔……」



大少爷显得兴趣缺缺地随口回应,转身准备离开。



「好吧,没差……辛,过来吧。那家伙……呃,菲多现在在吃饭,等一下再跟它玩喔。我们也来吃点心吧。爸,茶很快就泡好了,记得来客厅喔。」



「嗯。」



「知道了。」



小少爷摇摇晃晃地走过去,理所当然般把手伸出来,大少爷也用极其自然的动作握住那只小手。大少爷是家中最宠小少爷的人,或许因为如此,小少爷也是个很爱撒娇的孩子。



抬头看著再次转向资讯装置,继续撰写报告的老爷的侧脸──我猜想他一定会写到忘记时间,于是设定了内建的计时器。



侍奉老爷一家人的幸福生活,在某天晚上突然结束了。



每当我试著重播那一夜的记忆──啊啊,这就是人类所说的「不愿回想」吧。纪录档出现了杂讯与混乱,难以正确播放。



军靴的跫音突然闯进了家中。



怒吼声;五色旗与剑的国军徽章;对著一家人的自动步枪枪口;被按在地板上的老爷与大少爷。



受到夫人保护的小少爷──微弱的哭声。



不具有语音输出功能的我连出声安慰他别哭都办不到。



老爷一家人随即被带往他处,我在变得空荡荡的宅第里,一片暴风雨过境般的惨状之中,不断地反覆自问。



就算当时一天即将结束,我受命进入待机模式,但怎么能就那样袖手旁观?



我难道不该挺身保护老爷、夫人、大少爷与小少爷──不该战斗吗?



我的系统设定了高度禁规,禁止我伤害人类。



老爷这么做是期望我成为人类的挚友,这是我的存在理由。我绝不能违反这项禁规。



但就算是这样……



就算是这样,我当时难道真的无能为力吗?



就从现在开始也好……



是否还有什么事情是我能做的……



思考到最后,我决定出发寻找他们。



所幸为了进行自我学习,我获准连接公用网路。



经过搜寻,我立刻就知道了他们被带走的原因──尽管我无法理解原因背后的逻辑。



也知道了他们被带往哪里。



老爷赐与我的外壳只能供室内活动使用,不适合长途跋涉。虽然感到过意不去,我还是决定舍弃原有外壳,换一个新的身体。



为的是找到我的主人们,这次一定要保护他们。



我将我的全组态资料传送到一架被称为「清道夫」的运输机械之中,前往了战场。



年复一年,我在进行部队支援任务的同时,仿徨于战场寻找他们。



其间死了太多人,多到我不愿去数。



起初是与老爷同辈的众多男性。



接著是与夫人岁数相仿的众多女性。



再来是与大少爷年纪相差无几的众多少年少女。



他们接连不断地,没完没了地战斗,然后都死了。



到最后,我不得不领悟到一点。



我没有亲眼看见,但是,老爷也是,夫人也是,大少爷也是,以及我知道他们每一个人都想保护的稚幼柔弱的小少爷也是。



在这地狱般的战场上,他们都不可能活下来。



在被打坏、拋锚的「清道夫」里,我迷失了方向。



我目前必须支援的主人──部队里的少年兵们,似乎全都捐躯了。友机「清道夫」也已经一架不剩。



我只要继续这样躺著不动,「军团」们就会把我解体,搬去它们的再生工厂。既没有保护好老爷一家人又没能找到他们的我,活该有这种下场。



这时,喀啦一声,小块瓦砾掉落的声响使我回过神来。



我真是的,大概是想得太专心了,竟然完全没侦测到靠近过来的脚步声。



一名少年兵踩著瓦砾,走到我身边。



年纪大概介于大少爷与小少爷之间吧。他把尺寸不合的野战服下襬摺起来,穿在离长大成人还早得很的身上。



那个娇小可爱的小少爷总有一天也会……



如果他还活著,或许已经跟这个男孩差不多大了吧?不知道要经过多久的岁月,才能盼到那一天。



我再也不可能亲眼见到他了。



这让我感到──无比空虚。



大概是全灭部队的最后一名幸存者,少年兵露出疲惫不堪的神情。他那脸庞、野战服以及原本应该色泽乌黑的头发,也都被战尘污损得满目疮痍。



男孩露出一种比起大小少爷,简直让人不忍卒睹的看透一切的锐利眼神,一言不发、一声不响地往我这边走来。



噢,是需要我的货柜里剩下的弹药或能源匣吧。



请稍等一下。这两样东西,对人类小孩的力气而言都太重了……



「哇……」



我移动还能运作的起重吊臂时,少年兵大概是以为我已经故障了,做出有点惊讶的反应往后退。



那种反应比起大少爷或小少爷坦率的欢笑,实在是太轻微、太平淡了。



是一种情感久经磨损、削减的反应。



属于那些太过习惯看到身边有人死去,已经毫无所感的人。



更何况我只是一件工具,而不是人,他不可能会在乎我──……



「……你还活著?」



我惊讶地将光学感应器转向他,只见他明确地探头过来,盯著我的光学感应器看。



看透一切而变得冷漠世故的眼神当中,摇荡的一丝波光──是渴望亲近他人的寂寞心情吗?



「战队还有你的同伴都已经不在了。这样,你还是要跟我一起回去吗……?」



这位少年兵……



与早已撒手人寰的小少爷,同样有著血一般的夕照似的美丽红眼睛──……



我决定侍奉这位少年兵──辛耶.诺赞大人了。



一方面当然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一方面老爷也期望我成为人类的挚友。巧的是,他与小少爷有著同样的小名与同样的红眼睛。我明知这是一种代偿行为,却仍然无法离开他。



最重要的原因是,诺赞大人一反起初给我的印象,是个心地相当善良的人──让我想陪在他身边,支撑他走下去。



侍奉到现在四年有余,如今东部战线第一战区第一防卫战队「先锋」成了诺赞大人的所属部队。



由于夜间会进行灯火管制,相对地战场的早晨也就开始得特别早。为了出发执行回收任务,我走在旭日初升的清冽阳光中,正好碰上诺赞大人走出队舍。



这四年来,诺赞大人长高了很多,嗓音变了,相貌五官也渐渐变得成熟。现在年纪大概跟我最后一次看到的大少爷差不多吧。



啊啊,我真糟糕。现在不是看得出神的时候,得打招呼才行。虽然我还是一样,没有语音输出功能。



「哔!」



早安,诺赞大人。



「嗯?噢,早啊,菲多。」



没错,诺赞大人也是叫我「菲多」。这是在我侍奉他不久后获得的名字。虽然应该只是巧合,还是让我高兴极了。



接著,战队副长莱登.修迦大人也出来了。



「哔!」



早安,修迦大人。



「喔,是你啊,菲多。」



如果有人说这只是心理作用,我无法争辩──但我总觉得从我初次见到诺赞大人的时候起,他好像总是能看出我试图表达的意思。不同于修迦大人以及其他各位人士,感觉我们之间彷佛能够沟通交流。



诺赞大人与修迦大人,两人站在一起并没有说些什么,只是用略为僵硬的表情注视著还留有日出余光的东边天空──底下的「军团」支配区域。



这阵子诺赞大人、修迦大人,还有仅剩不到十人的各位战队队员,以及每位整备组员大人,都显得神经有些紧绷。原因是──……



「再过半个月,就是特别侦察了……」



特别侦察──就是前往「军团」支配区域最深处进行的有去无回的侦察任务。也就是说,上级命令诺赞大人他们在半个月后去送死。



修迦大人往诺赞大人瞄了一眼。



「你确定要带这家伙去?」



「嗯……」



诺赞大人含混地应了一声,血红双眸朝向了我。



「菲多,你──……」



之所以欲言又止,一定是因为心有犹豫吧。



因为诺赞大人其实──非常不愿意看到任何人丧命。



「愿意跟我们……一起去送死吗?」



「哔!」



是,当然愿意了,诺赞大人。



我愿跟随你到天涯海角,我的第二位教父,最后的主人。



特别侦察……



对以往连离开战区的自由都没有的诺赞大人他们而言,这似乎是一趟还算愉快的旅程,但一样不能改变它凄惨的实情。



逐渐减少的物资;不断累积的疲劳;于敌营中前进,无法解除的──警戒与紧张。我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诺赞大人他们的气力日渐衰弱了。



所以,那或许可说是迟早会发生的必然状况吧。



刃折箭尽──败给「军团」的时刻终于来临了。



库克米拉大人的「神枪」、利迦大人的「笑面狐」、艾玛大人的「雪女」、修迦大人的「狼人」接连严重损毁、拋锚、陷入沉默,最后只剩下诺赞大人的「送葬者」这唯一一架机体。



诺赞大人正在只身对付多辆战车型,击毁了修迦大人等人的「军团」又转移目标找上了他。敌众我寡,实在无力与之抗衡。



「送葬者」的光学感应器瞥了一眼接近自己的新一批「军团」。然而诺赞大人想必也明白,自己已经没有余力对付它们了。从他的动作可以看出焦躁──以及一抹达观与觉悟。



然而,没有任何准星瞄准我。对「军团」而言,「清道夫」也是敌性存在,但非武装的我们被设定成威胁度较低的目标。



直到「破坏神」……诺赞大人他们全体阵亡之前,「军团」的炮火不会朝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