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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之畔(2 / 2)


「唔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好暖和喔~~……!」



「可蕾娜,叫太大声会被『军团』发现喔。」



安琪叮咛一声,但好久没泡澡让可蕾娜心情兴奋到极点,似乎没听进去。



可蕾娜开心得如果有尾巴,一定正在啪答啪答地摇来摇去。她奢侈地把可容纳多个五七毫米弹匣的大货柜里满满的热水泼得到处都是。地点在天花板崩塌,可以望见浅朱色天空的建筑物内部。



可蕾娜把肩膀以下泡在用太阳光加热到有点烫的热水里,心情大好地笑得合不拢嘴。



「真的好舒服喔……可是等一下就会有点冷掉了,辛他们应该一起来泡的。」



或许应该说理所当然吧,三个男生不在这里。他们礼让两个女生先洗,此时正在建筑物外面把找到的少许罐头类紧急粮食装进菲多的货柜。



安琪眯起一眼,厌烦地叹口气,把听见的可蕾娜吓了一跳。



「咦!怎么了?」



「谁教你明明少根筋到可以讲出这么大胆的话,该有的追求动作却完全做不到。我觉得你就是败在这点上喔。」



隔了一拍之后,可蕾娜才听懂她在说什么,变得面红耳赤。



「才、才不是!我没有那种意思……」



「还有我这样讲可能不太好,但只有还不能算是女生的小孩子才会讲那种话喔,什么『哥哥跟我一起洗澡~~』,而且还是快要被哥哥本人嫌烦的那种。」



「就跟你说不是……咦!真的吗!」



看到可蕾娜明明把肩膀以下全泡在热水里,脸色却由红转青,安琪大叹了一口气。



「……可蕾娜还有一点很糟糕,就是明明人就在附近,讲那种话却都不会小声一点……」



赛欧把双臂靠在热水过了一段时间稍微凉掉的货柜边缘,仰望著明月未升,疏星闪烁的桔梗色夜空发牢骚。



莱登侧眼看著辛本人一副佯作不知的表情充耳不闻,自己也找不到话回答,只好无言地把头别向一边。不过也是,他们之中就属辛最难针对此事作回应。



赛欧可能根本不期待得到回应,也没再多说什么。



方才一听到可蕾娜那个震撼性发言,所有人都被喝到一半的松叶茶呛到。



那实在让人敬谢不敏。



「辛……你觉得可蕾娜怎么会都那样长不大……?」



「……你问我我问谁?」



说得有理。



少年少女返回作为夜间营地的碉堡,大啖刚得手的罐头汤与乾面包,得到了久违的温暖,裹著刚洗好带有太阳芬芳的毛毯,眨眼间就睡著了。



在得不到任何支援的敌方势力范围行军,与日俱减的物资残量形成缓慢压力,在晚秋骤降的气温连日露营,还得吃连饮食都称不上,设计得根本没打算让八六赖以生存几十年的糟糕合成粮食。



这是一趟日复一日地消耗,没有任何补给的旅程。他们只是刻意不去想,无法拂拭的疲劳却不断累积,沉重得每个人都在无意识之中明白继续这样下去撑不了多久。



让空气寒冷瑟缩的连日大雨只下到昨天,附近没有「军团」,设计得能够抵御枪火的碉堡不允许晚风或栖息于山野的野兽入侵。难得的安全眠床,让少年少女睡得深沉。



猫头鹰的沉静鸣叫不会惊扰他们的睡眠,只有自碉堡小窗射进室内的月影与蹲踞一旁的菲多倾听他们沉静细微的鼾声。







──嗯。



挑动意识边缘的声音让辛从黎明时分的浅眠中醒来。



「其中一个」,比昨天更靠近他们。



这个也是单独一架,不会是以小队到中队单位展开行动的「军团」巡逻部队。从移动方向的微妙差距来看,似乎也不是在搜寻他们的踪迹……不,这个声音反而是……



在出声呼唤……?



不是呼唤辛,但也不是他以外的某个特定人物。谁都好,谁来……



谁来……



在最后……



他略微眯起眼睛,掀开薄毛毯一口气坐了起来。



「另一架」──今天似乎仍然驻足不动。



辛如此心想,一声不响地站起来。



一早起来,发现辛不见了。



「……那个白痴在搞什么啊。」



菲多还在,「送葬者」也没开走,所以应该不是想不开就自己先走。知觉同步虽然连得上,但一连上的同时就被对方关掉了。看来也没碰上什么危险的状况。



不过收在「送葬者」驾驶舱里的突击步枪,以及总是随身携带的手枪似乎都带上了。



说真的,他到底在搞什么?



大家等了一段时间也没等到他回来,由于可蕾娜开始不安地坐不住,莱登决定全体出动去找他。



他走下高台,跟著泥泞未乾的道路留下的足迹前往废墟城市。



尽管泥巴足迹很快就乾掉而没留下痕迹,但在那之前,从路标就能大致看出目的地是哪里。他沿著城市外围前行,抵达的地点是──……



「……动物园?」



在白色石材与精雕细琢的银色栅栏上,爬藤玫瑰造型的大门上方,竟然挥霍地用金彩技艺把那地名写在掐丝珐琅底上。



园区规模不大,感觉像是这个城市的领主或什么人基于个人嗜好而建设,又基于个人嗜好开放给城市居民参观。



这让他注意到笼子的铁栏与铺置的石组等等也都设计得不失精美。分明是离国境不远的乡间军事要塞都市,看来帝国的贵族老爷小姐还真是有闲有钱。



话虽如此,往昔的荣华也只剩下这点影子了。



这里想必也是在逃离「军团」时遭到弃守的城市之一,许多物资就那样摆著没人碰,可以想像当时逃难的混乱场面。在那种状况下,能有多余心力带走笼中兽类吗?



葡萄藤造型的铁栏里蹲伏著巨大兽类的变色枯骨。



在尘土中褪色的牌面写的是老虎,但它精悍的躯体与可观的条纹毛皮都早已不复存在。



狮子、白熊、鳄鱼、孔雀、黑鹰……全都只剩一具白骨。可能还没遭到进犯的「军团」杀害就先渴死了,原本属于一只鬣狗的强壮下巴骨骼维持著想咬破铁栏的焦急姿势颓然倒地。



用来防止珍禽异兽逃跑的牢笼也阻止了能够撕开尸体皮肉将其肢解,利于更小生物进行分解的狼或狐狸等肉食动物入侵。想到这些兽类被人从遥远异国带来,一生在牢笼里度过不用说,最后还只能在混凝土上慢慢腐败,无法成为任何生物的养分……内心只觉得无限空虚。



遭人带离出生的故乡,身陷战场,最后更是被迫毫无意义地战死。



一辈子什么都不能留下。



这个生命不会具有任何意义与价值。



跟他们八六一模一样。



难道因为同样拥有犬类之名使得心有所感吗?菲多呆然站立不动,低头看著说是东国原产珍奇犬类的一小具骷髅。



不过就是尸骨,他们早就在第八十六区看无人收尸的遗体看多了,所有人却都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注视著动物们的尸骸,想必是产生了类似的感受吧。看著这些无法远走高飞,死得毫无意义的动物们伤心惨目的亡骸。



可蕾娜轻声低喃了一句:



「我们是不是,也会像这样……」



稍微乾裂的嘴唇只讲到这里,就像心生恐惧般抿紧闭上。



即使如此,他好像能猜到后半句是什么。



像这样死去?



还是说……



不为人知,无人看顾,徒然被人遗忘──?



四个人与一架机体在这用富丽堂皇的牢笼关住僵冷尸骸,如今已无人欣赏的动物园内往深处前进,从无边无际的「死亡」展示前面默然经过。



到了最深处。在一个格外巨大豪奢的银笼中,大象的头盖骨横躺著用空虚的眼窝朝向他们,而在其前面……



辛背对著他们伫立。



就在八脚弯曲,颓然倒地的……



战车型的眼前。



唰的一声,莱登彷佛听见了全身血液倒流的声响。



他的脑海中闪过无力抵抗,被战车型一脚踢掉头颅,曾经同属先锋战队的凯耶凄惨的死法。



「──辛!」



莱登不假思索地冲上前去。他以习惯成自然的动作让肩带挂在肩膀上的突击步枪往下滑落,用右手握住。



「你在搞什……!」



「──没事,莱登。」



辛的声调很平静。



「没有危险……这家伙已经不能动了。」



血红双眸依然对著同样方向,眼前的战车型颓然蹲伏在地,的确没有任何行动的迹象。



凑近一看就会知道它的损伤之严重。炮塔横歪著不动,极具威吓性的一二○毫米战车炮炮身被一直线撕裂,机枪整座被炸飞。最严重的是炮塔侧面凄惨地开了个大洞,从厚实金属硬是穿破的伤口汩汩流出它们作为血液,也是神经网路的银色流体奈米机械,再也维持不了拟似神经系统的形状。看来是大口径的……应该是一二○毫米高速穿甲弹的贯通痕迹。



至今击毁过太多「军团」的莱登看得出来,那对战车型来说是致命伤。站在稍远位置旁观的伙伴们也都知道。



当然,在对抗「军团」的战斗中比他们任何人活得都要久,伫立在本来机脚一挥就能把脆弱人类杀死的战车型面前,却只把突击步枪挂在肩上毫无防备的辛也知道。



红眼睛带著些许忧闷,低头看著半毁的自动机械。



「我从昨天就听出它正在一点一点靠近我们。我看它并非负责斥候,也不是在进行武力侦察,前进方向也跟我们不同,所以本来不打算管它……但今天早上,我觉得它有点在呼唤我。」



「……呼唤你?」



「我觉得它好像在说谁都可以,希望有人能来陪它。」



至于原因,看到战车型的这副惨状,不用问就能明白了。



它是不愿意……



孤独死去──



「这不是它死前的遗言,所以我只是有这样的感觉……因为我只能够听见它们一再重复的遗言。」



「它的遗言说什么?」



「我想回家。」



声调平静,却隐约像是辛自己如此希望般带有幽幽渴望,同时也强烈触动了听到这句话的莱登的心弦,彷佛一语道出了他暗藏的心愿。



我想回家。



对──或许是如此。或许他心中的某个角落一直如此盼望。



我想回家。



我想回家。



可是──能回哪里去?



他们无家可归。



已经不记得还有哪里能当成归宿。



回不了任何地方。



「我想再回到那个家……这家伙是八六,跟我们不同,属于还记得故乡或家人的那一类。」



不知是较为年长,或是作为处理终端的寿命没有长到回忆能被战火烧尽?无论如何,这架战车型有个想念的归宿,直到临死之际仍在盼望,死了之后依旧拖著毁坏殆尽的躯壳前行──只是到头来,还是无法抵达那个地方。



跟早就没了归宿,因此无家可归的莱登他们……到头来都一样。



被人遗弃于战场,活在战场上,注定死于战场的八六……



根本不可能──得到战场以外的栖处。



所以……



辛才会溜出营地,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素不相识的亡灵跑来这种地方?



莱登无奈地抓抓头。如果是这样,或许也无可奈何。



或许也怪不得这个送并肩作战先走一步的同袍最后一程,记住他们,扛起他们走到自己的生命尽头,以此为己任的无头死神,但是──……



「那也不要自己一个人跑来啊,你这笨蛋。」



「抱歉。」



只道歉不反省,或许该说符合他的个性吧。



对话期间,辛的眼睛仍然对著战车型,莱登斜瞪著他。他是觉得不至于……



「你不会连这家伙都打算带去吧?」



「这我就真的没办法了。现在已经无从得知它的名字,或者其他的一切。」



辛能够听见「军团」的声音,但不能跟它们沟通。辛能听见的声音如同他刚才自己说的,只有听不懂的机械声音,或是生前最后的临死哀号。就算对方是完全保留生前记忆与思考能力的「牧羊人」,也已经不可能对话沟通。



话说,这家伙假如能够得知对方的名字或什么的,难道连「军团」都打算带去吗?



说到这里,辛从来不会把「军团」叫作「臭铁罐」或「那些东西」。



对愿意花上五年寻觅的最爱的哥哥被「军团」吸收的辛而言……或许会觉得其他「军团」也是应该得到安葬的人类。



「所以,反正正好来到附近也是有缘,好歹可以送它上路。」



叽吱叽吱,战车型的腿部关节发出声响。



杀戮机械的本能告诉它不能让眼前的敌人活命,不死心地试著唤醒机体的动作。然而它已经站不起来了。垂死的几条腿支撑不了五十吨的战斗重量,连刨挖地面都办不到。



不规则闪烁的光学感应器像是功能失常,在眼前两个人类之间来回。它看著辛,又看著莱登,然后再次──看向回应自己的呼唤来此看望它的辛。



它的动作渐趋迟钝。



腿部的挣扎动作渐渐变小。



最后辛伸手过去触碰那定睛盯著辛一人,变得一动也不动的光学感应器。



「可以了。」



强化战斗功能的战车型被认为没有语言分析能力。辛很清楚这一点,却好像在抚触步向死亡的战友,出声安慰它似的说:



「你可以──回家了。」



回到你回忆当中渴望归去的令你怀念的家园。



或者是──所有死者终将回归的世界底层的黑暗深处。



死神拔出手枪。



过去他用这个击毙求死不得的同袍助其解脱,而当这份使命走到最后,这把最后的武器或许会用来轰掉战败却求死不得的自己的头。



彷佛目光正视对方,辛将准星对准了它──炮塔侧面,高速穿甲弹的钻孔。对准了破洞深处虚弱流动的它们「军团」的中枢处理系统。



手枪枪声在周围的亡骸鸟笼以及废墟都市的建筑物之间反弹衰减,宛如荒野一隅无人知晓的啸歌,恐怕不会传进任何人耳里。



永远陷入沉默的战车型炮塔后方,有著一二○毫米高速穿甲弹的弹痕。



一二○毫米。



「破坏神」主炮口径为五七毫米,极少用到的──不如说除了最后那个指挥管制官,从没见过有人使用的迎击炮,口径为一五五毫米。



它不是被共和国的战力所击毁。



击毁这架战车型的,不是同样拥有一二○毫米战车炮的另一架战车型,不然就是──



「莱登,假如除了共和国,还有其他幸存势力……」



「哼。」莱登用鼻子喷气。



早在出发进行特别侦察以前,就有听他说过几次。



在翻越共和国的旧国境,甚至翻越「军团」支配区域的另一头,有一片辛什么都听不见的空间。



他说,那里有一个没有「军团」的地区。



他们不知道那里有没有人类生存。也许只是出于某些原因──例如受到高浓度辐射污染等,形成就连「军团」也无法驻留的地带,也或者只是辛能听见的距离极限就到那里。



即使如此,假如除了共和国,还有其他生存者……



假如只要抵达那里就能存活下去……



然而这个假设对莱登来说,一点吸引力也没有。



「大伙儿就到那里去过和平日子吗?我完全无法想像。」



莱登在作为处理终端被送往战场之前,在有人把他藏在那所小小学校之前,自己是在什么样的家庭里生活,又是得到什么样的家人抚养长大,有过何种梦想,每天是如何度过的?莱登几乎都想不起来了。其他人也是,当然辛想必也是。



他无从想像自己现在去过和平生活的模样。



更何况根本就不可能到得了那里。莱登把这话吞了回去。



因为那个老婆婆嘴上总是念著……口出恶言,会带来坏结果。



话是辛说出来的,他本人却显得兴趣缺缺,或者该说不在乎?就像只是随口说说。



「换成童话故事,这种旅程最后好像都会抵达所谓的世外桃源。」



「搞半天不就是昨天说的其实我们已经死了,这里是天堂的入口?人都死了才让我们上天堂,没什么好稀罕的。」



「所以你那样讲,并不是想上天堂?」



「会想才怪咧。是说现在才来讲这个,也太慢了吧。」



假如他对来世或天堂抱持期待,老早就把自己的脑袋轰掉了。



也有战友就是这样死的。



喊著「我没办法像你们这样变成疯子,没办法假装坚强」,当著莱登与辛的面前自尽。



辛也把那家伙的名字刻在铝制墓碑上,带著上路。



他说因为如果那家伙没能前往他所期望的天堂,丢下他就太可怜了。



忽然间,血红双眸在他身旁变得沉郁。



阴暗而阴晦,像是独自沉入某种深渊。



辛用几不可闻的声量,仅动著嘴唇低声说了:



「就算是这样,只要有人能够抵达那里……」



我就……



呢喃细语随风而逝,没传进莱登的耳里。



辛转身背对战车型的亡骸,像是要摆脱掉什么。



「……走吧。待得有点太久了。」



自从踏上特别侦察之行,辛变得比较爱笑,彷佛卸下心里的疙瘩,获得了解放。



彷佛他在这世上已经了无牵挂。



所以莱登看到他这样──觉得有点危险。



五架「破坏神」与跟随左右的一架「清道夫」越过桥梁。



确定他们过了桥后,那架重战车型站起来。



在距离先锋战队原先所在的河畔后方七公里的位置。



在那越过地平线,也超出了战车炮有效射程范围的地点,那架重战车型在五人逗留的四天期间始终蛰伏不出,静候动静,而且早在更久之前就一直保持距离,追随他们的旅途。



修雷.诺赞。



那是辛长达五年持续追寻,苦苦寻觅,最后终于成功诛杀了的哥哥亡灵所留下的残骸。



「军团」设计的安全措施使得这个亡灵再次苟延残喘,但在不久后就会自动毁灭──它打算拿崩毁前仅剩的时间来守候弟弟的旅程,如今只为了这个目的勾留人世。



身为「军团」的雷知道这段旅程的前方有著何种事物,知道那里有个不同于帝国的国家将会伸出援手保护他们。



自己就快要消失了。



但是,只要那小子──他们几个能够抵达那里,那就够了。



在地平线的两端──区隔生者与死者的大河两岸,已死的哥哥与未死的弟弟都无从得知,他们这对理应已然永诀的兄弟竟怀著同一种坚定的决心。